等宴会结束,冯植完全不记得今天见了谁,又跟谁说过话,大脑在一片空白的状态下走出这座美丽的园林,就见套着马车等在门口的孙敏德,对方见他出现,立时扑过来叫了声贤弟,颠三倒四将自己遇到的事情如实告知。原来这次宴会他妻子叶氏也带着孩子去了,不知怎的竟把一个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孩子弄丢了,现如今四处地找着,后来才打听到消息说是让秦鲁国长公主给抱走了。

    听到秦鲁国公主几个字,冯植瞬间清醒,目光雪亮地看着慌张失措的孙敏德:“你说是谁?”

    孙敏德听叶氏哭哭啼啼地回来说虫儿被公主命人抱走了,也不清楚其中具体经过。再三拷问叶氏,也不知那叶氏是心虚还是真的不知情,无论孙敏德怎么问,她也只摇头说不知。

    孙敏德骇地要死,旁人也就算了,偏偏还是那位声名煊赫、备受隆恩的长公主,孙敏德无法,找了门路去攀驸马刘懿的关系,跟他打听缘由,刘懿也不十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只说回去代他问问公主。

    刘懿一进公主府正厅,果不其然就见朱以蕙抱着个孩子亲自喂她喝粥,侍女们围在旁边逗那孩子,满屋笑声不断。

    这一幕看得刘懿目瞪口呆,竟然还真的有个孩子!看着看着不禁又摇头无奈地笑了,明月直入、无心可猜用来形容朱以蕙真真再合适不过,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儿,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定是有她的理由。

    刘懿走进中堂,早有侍女过来见礼,给他奉茶。在桌边坐下,刘懿半开玩笑道:“路上还遇到孙尚书孙大人来跟我哭,说自己孩子被公主抱走了,我还在想这是哪来的谣言,不成想公主还真的抢了一个孩子回来。”

    朱以蕙哼了一声:“他倒是乖觉,能想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刘懿含笑道:“孙大人惶恐非常,不知哪里开罪公主。”

    朱以蕙一声冷笑:“他若是单单得罪我也罢了,我倒也不会记在心上。”说罢掀起虫儿的单衣,露出颈部和背上小片肌肤,给他看上面青青紫紫的掐痕,饶是行伍出身的刘懿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,脸色顿时黑了下来。

    朱以蕙给虫儿拉好小衣,气愤道:“今日我听见园子里有孩子在哭,哭了这许久都不停,我叫人去看,就看到这孩子坐在冰冷的石凳上,哭得都快背过气去,看她的婆子竟然理都不理,若不是我将孩子抱走,恐怕她今日哭死在这里都不见得有人知道。”

    或许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朱以蕙命人把乳娘婆子一顿臭骂,抱走虫儿正准备找人送回去,意外就在这孩子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条金色珠链,二十六颗金珠粒由一条细细的链子串成,款式造型竟然跟自己幼年戴过的一条极其相似,惊讶于这特殊缘分,朱以蕙暂时将孩子留在身边照顾,看这孩子哭出一头热汗,就先安排人给她洗澡,换了身原本给未出世孩子准备的衣服,这才发现她满身掐痕。气得朱以蕙火冒三丈,立时三刻叫人将那婆子乳娘棒打出园林。

    刘懿沉吟:“我看那孙敏德如此紧张,也未必就清楚孩子身上发生的事,不如叫他过来,一并问个清楚。”

    朱以蕙不悦:“自己女儿被恶奴苛待,他还能什么都不知情,料想也不是个什么好官。”

    刘懿笑了,目光温柔地望着她:“公主言重了,好坏不是这么分的。”

    朱以蕙一挥手,打断他继续劝说的意图,孩子气道:“反正我不管,孩子我是不会给人送回去的,现在送人回去不亚于推她入火坑,若是孙家来人强要,我就入宫找官家给我主持公道。”

    刘懿只是笑,觉得她连说要入宫告状的样子都是这样率真可爱。

    “而且,”她搂着那孩子,动情地低头一吻她睡红的脸蛋儿,怅然道,“我觉得这孩子跟我很有缘呢,是老天特地安排来到我身边。今天她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哭得好伤心,看见我就不哭了,还伸手要我抱……你知道吗,今天谁抱她都闹,刚刚只在我怀里才睡了一会儿觉……”

    也或许是腹中的孩子激发了朱以蕙的母性,也或许是这孩子受到她身上母性光辉的感召,才有今天这一场巧合。刘懿不仅懂她,也尊重她,将这孩子暂时留在府里,另外派人通知孙敏德,告诉他孩子目前由公主养着,一切皆好,让他不必担心,同时也透露了一些发生在他女儿身上的不幸遭遇,这让孙敏德大为震惊,又大为光火,重罚了照顾孩子的乳母等人,为此也跟妻子叶氏大吵一架,这叶氏也是个刻薄的主儿,自打自己也有了身孕之后便处处看虫儿不顺眼,视为眼中钉,不大管她死活。孙敏德虽然心疼女儿,毕竟在外头当官,也管不上府里后院的这些污糟事。

    过了两天,孙敏德揣度公主的气也消了,孩子也带烦了,这才动身去公主府要孩子,也是怕自己一个人去被公主吃闭门羹,便拖了一同下朝的冯植同行,佯装拜访驸马都尉,本来还担心冯植不想蹚这趟浑水,特意备了一套说辞劝他,岂料冯植一听说要去公主府,二话没问,骑上马就跟他走了,此等仗义之举自然令孙敏德大为感动。

    到了公主府,递了名刺,公主先是不见,再递,还不见,又递,依然不见,如此再三,最后还是遇到刚从军营回来的刘懿,把“朱门立雪”的两位让进中堂,请他们稍坐,自己先去后院做公主的思想工作。

    刘懿一走,又剩下孙敏德跟冯植二人,冯植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屏风之后,看着竟比孙敏德还要期待,孙敏德感慨着想,急人之所急,这冯学士当真是个君子啊。

    不一会儿,后堂传来一阵脚步声,仿佛是一群人簇拥着谁从里面出来,短暂的低声交流过后,乳母抱着虫儿跟在刘懿身后从屏风后走出,想把孩子交还给孙敏德。虫儿虽小,却也知道谁真心对她好,温柔待她,疼爱她呵护她,因此不想被人抱走,在乳母怀里拼命挣扎,一边哇哇大哭,伸出小手朝着屏风后,本来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人儿,竟然无师自通地喊出了姨姨二字,声音稚嫩尖锐,又催人肺腑,听的人心都要碎了。

    因为朱以蕙刚洗完澡,妆容不整,不方便出来见客,听到虫儿如此凄厉的哭声,再也无法忍受,快步走出,一把将那孩子从乳母手里抢了回去。

    她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,浓云般的长发直直地从脸两侧披下,几欲委地,显得一张素脸精致又小,脸上妆容未施,如冰玉般皎洁透亮,清新淡雅。她一现身,刘懿连忙起身相迎,十分恭敬,他这一动作,让在场所有人都猜出了这位贵夫人的身份——当今圣上的胞妹秦鲁国大长公主。小虫儿扑到她怀中,搂住她脖子,将泪湿的小脸紧紧地贴在她颈边,这才渐渐止住了哭泣。

    此刻的朱以蕙已有五月身孕,虽然披了一件腰身宽大的纱衣,但还是很明显能看出她隆起的腹部,她一抱孩子,很快就有侍女过来想要接手,朱以蕙没让她碰,抱着孩子转脸看向孙敏德,目若寒雪,胸脯起伏着,很显然是想要压下心底的愤怒:“孙大人,普天之下竟还有你这样做父亲的,女儿在内院受恶奴苛待,被掐得遍体鳞伤,你竟能一无所知,你真是……真是枉为人父,真该让官家瞧瞧,如此蔽塞愚昧,还有什么脸面做这大明的臣子!”她贵为公主,宫里有个当皇帝的哥哥,太后又是自己亲娘,从小到大几乎没人敢违逆她的意思,从出生到现在更加不可能跟人发生冲突,身边是个人都会顺着她意思办事,这番话应该是她出生以来说过最严重的话,动过最大的气,双颊因为激动微微泛红,如上好的胭脂,更加显得肤色如雪,面若芙蓉,美丽不可方物。

    从孙敏德看清朱以蕙正脸的那一瞬间,像是有人拿棒子当头给了他一棍,脑袋嗡鸣,连向她行礼都忘了,只是惊恐地睁着眼看她,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,第一个反应就是骇然地转头去看旁边的冯植。

    冯植依然镇定,拱手向她行礼,朱以蕙所有愤怒都集中在孙敏德身上,刘懿的所有精力也放在怀了身孕还抱着孩子的朱以蕙身上,所以竟然没人注意,冯植的目光从朱以蕙现身开始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,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一切,她的头发、眼睛、嘴巴……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她发怒的模样……

    朱以蕙看孙敏德如此恐惧,倒也没有往其他地方想,只当他是心中有愧,所以害怕而已,因此对他更加厌恶,不想多看他一眼,抱着虫儿冷冷道:“这孩子先放在我处,我会好好照顾,你若是想明白了,不拘什么时候将你夫人一道叫来,我倒要看看你那夫人对虫儿一事是知还是不知?”

    刘懿送他们出去,在公主府门口代朱以蕙向两位大人致歉,孙敏德惊魂若失,茫茫然不知世间事,刘懿猜是被朱以蕙的一番气话给吓到了,少不得好言安抚。倒是冯植进退有据,不卑不亢地同刘懿拱手回礼,让他不必如此见外。刘懿对这个昔日状元郎印象一直不错,也听朱高炀背后夸过他几次,容貌学士都是上品,这让刘懿难免不高看他一眼。但也不知道刘懿是不是多心,他总觉得这状元郎看自己的目光不似自己,带着一种隐隐的审视和敌意。然而刘懿是个军人,直觉虽准,却也没多少恶意揣测别人的心机。这点倒跟朱以蕙类似。

    等刘懿回去后,冯植越过孙敏德往来的路上走,孙敏德仿佛溺水的人刚被救上岸,猛的倒吸一口凉气,几步追上前去拦住他去路,瞠目结舌道:“公主……公主怎的……”冯植一双凤眼风波不动地扫过他,提唇淡笑道:“你也觉得像芸娘,是吗?”

    孙敏德不住跺脚,吓得几乎要死:“像什么,听那声儿看那形儿,根本就是芸姨娘本人!你……你!你真是不要命了吧!”他目光惊恐,看着平静的冯植几乎不敢置信,深喘了一口气,骇然道,“你早就知道了吧!”冯植态度始终平静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真是!疯子,疯子!我孙敏德怎的今日才认出你冯时咎竟然疯魔至此,”孙敏德似乎不敢相信那人前人后都举止有度、洁身自好的冯植会做出这种事,犯下这种错,“你真是命都不要了,敢蓄公主为妾,要传出去,你有几个脑袋够你砍的,不光是你,连我一家老小都要受你牵连!这且算了,明知她是公主,你竟然还敢到她面前来……你……你!”孙敏德忽的想到自芸娘失踪之后他那些狼狈落魄的时刻,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将他打醒,还是替他遮掩下来,思来想去,竟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,“要我如何说你,前前后后有多少人见过芸娘,若将来被人撞破,该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冯植淡笑。孙敏德如此恐惧是因为他不知道,从芸娘失踪开始性命对冯植来说只是用来寻她的工具,只要能让他再见芸娘一面,他随时都可以去死。

    他也确实想过去死。

    人生无望无聊,看不到方向目标,若不是为了那点飘渺的念想,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忘川池边已经走过几遭。

    冯植若有所思:“那岂不是更好,我巴不得有人来告诉芸娘我跟她之间的过去,有旁人作证,由不得她不信。”从他隐隐发亮的眼里可以看出,他说这些话都是真心的,他恨不得出现个人来告诉所有人,包括这个已经成为驸马都尉的刘懿:芸娘是他的。

    “疯了……你真是失心疯了……”孙敏德不住摇头,目光怜悯地看了看他,最后无话可讲,翻身上马,精疲力竭地走了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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